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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在养老院陪护母亲的七天日记(下)

来源:网络 发布时间:2019-01-21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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来源:网络 时间:2019-01-21

编者案:去年2月,春节时期,作者在养老院陪护母亲,她写下了这篇日记,真切感人,也很沉重。这是很多人面临的现实,也是大部分人的明天。文章很长,我们分上下刊登!


我在养老院陪护母亲的七天日记(上)


第五天 

2018年2月18日,星期日,多云转阴,大年初三


早上洗漱完毕,来到饭厅,老妈又恢复了静默状态。从夜里的好动说话再次转为昏沉的样子。


大哥和嫂子今天的飞机回了成都。午后,我把老妈推到阳台上,天气暖和,但不见昨天的土狗和山羊。老妈又有点昏昏欲睡的样子。我正要提醒她别睡,忽然,她睁开了眼睛,注视着左前方。我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,只见隔离窗上有两只大大的飞蚂蚁,老妈慢慢地弯腰向前倾、缓缓地伸出手,一下子就把一只飞蚂蚁按在玻璃上了,捏在食指和中指间,慢慢缩回手,然后毫不留情地把它撕碎。看着这如电影慢镜头一样发生在眼前的一幕,我有点反应不过来,心里好象有点紧(我平生最怕虫子),觉得有些残忍,又觉得妈的眼睛还挺好的,而且身手还不错。


又一只蚂蚁飞过来……同样的慢镜头再回放了一遍。过了半小时,不知从哪里爬来一只我们小时候好象叫它“臭屁虫”的倒霉蛋,这一次,老妈慢慢地把右脚伸过来,它不知是计,慵懒地爬上老妈的棉鞋。老妈不慌不忙地把脚抬起来,抬到手能够得着的地方,一把抓住它——真是一场完美的诱捕!


我急忙在心里祈祷,恳求老妈别捏这个虫子,因为我记得它的气味很难闻,而且它有成人的一节小手指长,还有硬硬的壳,觉得老妈可能也没有力气撕碎它。但却见老妈仍然缓慢而坚决地将它撕成了两半,一股浓烈而难嗅的味道弥散开来。老妈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,慢慢地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巾擦了擦手,将纸巾叠好重新放回口袋,然后闭上了眼睛。


又是半小时过去了,不知从哪里又飞过来一只蚂蚁。这次我的心揪起来了,拼命想给它使眼色让它别过来,又绝望地想:它肯定不懂。但只见它飞到离老妈还差一两指的地方时便盘旋不前了。老妈往前试探了几次,都不能得逞。为了转移老妈的注意力,我急中生智,想起我随身带的电脑里有一些去年让学生帮我下载的80年代的相声、评书和歌曲。赶紧问她想听什么,她一如既往地摇了摇头。


我不死心,继续问:“姜昆的相声不是你最喜欢的吗?……那么冯巩的呢?”


“评书怎么样?小时候我们中午吃饭的时候,你都和我们一起听的。”


她还是摇头。抱着最后一博的想法,我死缠烂打地继续问:“那么老歌呢?《九九艳阳天》?《洪湖水浪打浪》?……”


老妈终于点了点头。我松了一口气,开始放音乐,那只侥幸逃走的虫子也再没回来。老妈的表情开始慢慢轻松下来,闭着眼欣赏音乐,只要曲子一停下来,她就会转向我的方向,微微抬一下眼皮,实际上并没有完全睁开眼睛,我便立马如得到皇太后懿旨的小李子一样赶紧找下一首歌曲,并大声报出曲名,老佛爷首肯了,就点播放键……


晚饭后,袁姐在训斥赖婆婆不听话,我不想继续呆在饭厅里,就把妈又推到了阳台上,不到六点钟,太阳还没下山,天光依然还在。我坐在妈的轮椅边打电话,突然发现妈又弯下了腰,并用手指了指地面,我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——又一只臭屁虫缓缓地爬了过来,而且比上一只更大。回头看见老妈饶有兴致的样子,我在脑子里飞快地转着各种念头:


“看来老妈找到了新的兴趣点!


“这真是个意外,也是个惊喜。一定要告诉二哥,春天来了,会有不少虫子出没的,妈有玩的了。


“但是,但是,至少现在,我真的不想再看到她撕碎这只臭屁虫了。


“怎么办?怎么办?”


我装作兴趣也很大的样子和妈一起俯身看着这只臭虫,终于冒出一句话来:


“记得小时候你告诉我这种虫子叫啥子?”


“响屁虫。”


“哦,对,就叫响屁虫。想起来了,它很臭的。”


“嗯。”


“那你别把它弄死,会很臭的,太难闻了。”


我孤注一掷地恳求着,并不真的指望老妈会放过它。悄悄用眼角瞄了老妈一眼,她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,只是也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了。于是,我和老妈两个人一起弯腰俯身兴致昂然地(其实我是在提心吊胆又拼命忍住恶心的感觉)注视着那只丑陋的虫子缓缓地从我们眼前爬走,直到消失在墙角。


* * *


看完臭屁虫回来,我想把妈先扶到坐便器上,她不肯。我想袁姐也快来安排她睡觉了,便也没坚持。结果等袁姐来看时,发现她又拉在尿片里了,而且已打湿了棉毛裤、毛线裤和外面的棉裤。袁姐把妈放到坐便器上,准备帮她换掉打湿的衣裤,这时有别的老人叫袁姐。我镇定地让袁姐去帮别人,自己来搞定老妈。找出要换的裤子、脱下打湿了的三层裤子、将干净的棉毛裤和毛线裤套上一半、在妈的腿上盖上一条毛毯、出门打热水、帮妈擦洗好身子、抱着她两个人一起慢慢挪动到床上,尽量轻轻地把她放下、再盖上被子。


然后俯下身、贴着老妈的脸小声地说:“妈,我知道你是怕我抱不动你,所以不叫我。你真好,还是你照顾我。但以后要解手,一定要叫人,这样你自己会舒服很多,其实别人也会轻松一点的。”


老妈乖乖地点了一下头说:“好。”


我不去想这样的叮嘱是否有用、老妈是否明白、能否记住,只是想让她当时感受到,发生了这种事情,也不会有人埋怨她,至少我们不会。


不过,这几天多是在没有别人帮忙的时候老妈要么把大小便拉在身上了,要么半夜起来要解手要逃出床栏。这让我一方面担心我走之后,再出这种情况,没人发现,她会很长时间不得清洗,会很不舒服,甚至可能会出危险。另一方面,其实我有些困惑,我不明白,老妈是因为体恤我不够能干、力气也小,不想麻烦我;还是因为她真的有些糊涂了。但我宁可相信是因为我小时候时常生病,让老妈操心不少,现在老天要我用这种方式来还,而等我走了,她就会重新好起来。


的确,我童年时记忆中印象最深的事情之一就是,半夜发烧,迷迷糊糊之中,看见老妈在收拾包袱准备送我去医院。那时,花溪的三所正规医院的儿科从医生到护士都认识我,我是那里的常客。但当时能感受到的不是老妈的辛苦,而是发觉我一进了医院,老妈似乎就放心了,整个人的表情也会轻松下来。记得有一次夜里去医院,二哥用力推着单车,老妈在一旁扶着我同时保持着车子的平衡,满脸的焦虑和不安。我在昏昏欲睡中,看着两边的景色缓缓而过,恍惚中竟感觉到花溪夜晚的美和宁静。


回过神来才发觉,人生经不起眨眼,如今我早过了当年母亲的年龄,而她已到了迟暮之年,就像我小时候依赖她那样,现在的老妈则需要我们的照顾。


* * *


我发现,才短短的几天我已经有点神经质了,每晚两点左右必醒,然后就会支楞着耳朵听老妈那边的动静;而且只要一听见插销与木头相碰击的声音就会立马坐起来。今天凌晨也是这样,两点一刻醒来,看一眼老妈没什么动静,就再闭上眼。两点四十五分,蒙胧中听见门在响,以为是老妈在拍床栏,我猛地一下坐起来,这一迅猛的动作把刚进来的巡夜人吓了一跳。我挺不好意思地又躺下身去。四点五十一分,听见老妈在晃床栏,怕自己听错了,我轻声问:“妈,要起床了?”


“哎,我要屙尿。”


“要得,我来噢。”


我迅速穿衣下地、搬来坐便器、打开床栏、扶老妈坐起来、解开尿片、慢慢挪到坐便器前,再扶起、送回床上、重新绑上尿片、盖上被子、放好床杆。


六点零五分,这样的事情又重复了一遍。


这一夜,从十点三十五分医生查完房,老妈十点四十分要起床解手,到六点五分第三次起床,我终于彻底明白了,老妈最大的问题就在于白天昏沉、晚上清醒,白天就是尿在身上也不说,夜里绑着纸尿布也一定要让人解开起来。这样的作息,我不知道我不在时,护工是怎样对待她的,恐怕很难及时满足她,唉……该怎么办呢?



第六天 

2018年2月19日,阴,星期一,大年初四


早饭时,赖婆婆不吃饭,坐在一旁叹气,那是因为她过年回家太高兴,初一的早上一口气吃了八个汤元,吃隔食了,不消化。初二回养老院后,医生邓姐嘱咐袁姐这两天只能给她喝菜汤、吃粗粮。所以,早上袁姐没给她端面条来,袁姐自己捧着一个小脸盆大小的不锈钢汤盆,坐在火炉边吃饭,发出很大的声音,一边吃一边说:


“你叹哪样气?还不是为你好!你回家一天就拚命吃,现在安逸啦?还不是自家受罪!


“你想一顿就把你家姑娘吃穷啊?


“哎呀——,我也吃不下去了。


“不得行,我吃不动噢。”


不过,显然她低估了自己的食欲和饭量,因为她很快就解决掉了那一大盆饭菜。


* * *


变天了,能听见外面呼呼的风声,站在窗口能感觉到降温的力度不小。不过,更让人感觉降温的是袁姐的咆哮声,脑筋不管用的杨老师昨天脱掉了棉袄和毛衣,但不知放在哪里了,袁姐到处都找不到,担心杨老师着凉感冒,袁姐嘴里一直骂骂咧咧的:


“你把衣服藏到哪点去了嘛?


“老子说你,你不听。脑筋不管用,还乱拿乱放。


“你的房间我都翻遍了,你给我说,你放到哪点去了嘛?


“妈的,你个神经病!”


吃过早饭,袁姐不知从哪里找来一件棉袄,要给杨老师穿上,但杨老师死活不肯:


“这个是春秋天穿的,哪个说是冬天穿的嘛?


“不同的季节要穿不同的衣服,这个是规矩嘛。


“哎哟,你非要我穿春秋天的衣服,你是在整人噢!


“我穿不起!要穿你来穿嘛!


“把我的衣服扯烂了,你陪!”


袁姐一边帮杨老师穿衣一边嘴也没闲着:


“你这个神经病!


“你这个不懂事的疯子!


“好心没得好报!我是怕你生病,你还要泼我。”


听着她俩大声对骂着,分贝很高,老妈转过头去,微微皱了皱眉头。


我悄声问她:“要不要回房间?”


妈苦笑一下,摇了摇头说:“这里暖和。”


我回了一个苦笑,重新在老妈身边坐下。悄悄环顾四周,见其他几个老婆婆也在摇头、苦笑,看来大家都习惯了这一切,也都无可奈何。两人骂了一阵子,歇下来了。才坐了一小会儿,袁姐又站起来给杨老师倒了杯水送过去,杨老师也恢复了平静,笑眯眯地接过来,说了声“谢谢!”这几天,我是发现了,袁姐的工作方式就是一边吼叫一边手脚也没停下来,老人们的一些基本要求她都看在眼里。只是十几位老人才配两个专职的护工,难免有时会照顾不过来。


一上午,院长带了两拔中年模样的男女进到客厅里,每次都指着老妈和我对客人说:“这是贵大以前的教授,那是她的子女过年来看她。”我每次都点头微笑,估计这些人是准备送老人来养老院,提前来考察情况的。下午又来了两三拔人,看来年后又会有老人被送来养老院。


* * *


老妈有两天没有拉大便了,我有些担心,不知会不会有什么问题。这让我想起儿子小时候,与其他新手妈妈交流养孩子的经验,大家都说孩子是否能顺利臭臭是很重要的事情,


“有时几天不拉,急死个人!”


“你们有什么好办法能够让宝宝好好拉大便的?”


“我们家宝贝拉大便是一件能让人奔走相告的大喜事!”


下午起床后,坐在饭厅里,老妈一直在喝水,估计她也想尽快解决掉这一人生大事。三点半,袁姐来扶妈去解手;四点半解手,六点半解手,八点解手,都没能成功。


半夜两点三十二分,晃床栏的声音响起,我马上醒过来,问妈要什么,她说:


“我要喝水。我想起来。”


“要得,我就来了嘛。”


来到妈的床前,撤床杠、拔插销、解开尿片、扶妈坐起、挪到便盆前、慢慢坐下、擦好、再挪回床上、躺下、盖好被子——这一套夜间的操作程序我已能做得比较熟练了。


看见我拉被子的动作笨拙,妈同情地对我说:“太重了!”


我笑笑:“就是。”


又补充道:“不过,天慢慢暖和了,昨天我问过他们,他们说天暖和了就换薄被子。”


妈理解地点点头:“好嘛。现在就将就一下嘛。”


我摸摸妈的脸,“我们接着睡?”


“好。”妈冲我笑笑。


我拿床杠准备卡在床栏上,


妈摇了摇头:“不要,我不想要。没得必要的。”


这回我比上几次从容多了,心里明白不能完全听妈的话,当然也不能硬来。我停下动作,迟疑着:


“这个,这个……这个是有点可笑,也没得必要。不过,不过,它其实也就是个形式。但是,要是我不在,护工白天累晚上睡得死,她们怕出意外,怕担责任。要不还是上起嘛?”


老妈顿了一下,然后大度地说:“好嘛,那就这个样子吧。”


放好床杠,扶着腰回到自己的床上。我知道明天天亮以后,这样表情生动、头脑清楚,也能主动说话的老妈又会重新变得昏沉无语。我不知如何才能让妈从这晨昏颠倒的状态中调整过来。


想着这些,我躺在床上再没睡着。


又想起,因为养老院没有Wifi,我已有几天没有查邮件了,不知我的英文编辑Gemma是否收到我临走前发给她的书稿,希望她的编辑工作一切顺利,否则三月份的出版计划就会被耽误了。


明天,我就要回上海了。



第七天

2018年2月20日,阴,星期二,大年初五


早晨六点零二分,袁姐开门进来了,收拾起床,把妈放在坐便器上,又出去照顾别的老人。


过了两分钟,见我在发呆,老妈发话了:“解完噢,我想起来啦。”


我回过神来赶紧答应:“要得。”


我小心地问:“要不要把片上起?”


“随在。”


停了一下,妈又说:“我不想上,没得必要的。”


我想了想,也说:“就是,那么我们就不上了。”

    

这时,不知因为什么事情,袁姐与杨老师又吵了起来,整个楼道都能听得见:


袁姐生气的声音:“你搞哪样搞?”


杨老师不服气的声音:“你凭哪样老是要管我嘛?”


又倔强地继续说:“我就是要这个样子!”


“你他妈的,就是不听话!”袁姐的声音陡然升高了八度。


杨老师也不显弱,回嘴:“你凶哪样凶?!”


袁姐大吼:“老子都是为你好!你到底听不听?”


杨老师斩钉截铁地吐出四个字:“混帐东西!”


我以为袁姐肯定要炸,哪料想,十几秒钟过去了,一点声音都没有,又过了一分钟、三分钟、五分钟,始终没有听到袁姐的反击。


我和老妈相视一笑,我说:“这个袁姐好凶!”


老妈理解地说:“她就是声音大,其实是好心。”


我附和道:“对头,其实她是个好人。”


又加上一句:“所以,以后她要是对你凶的话,你不要理她,也不要生气哟。”


老妈明白事理地说:“嗯,我晓得。”


袁姐又进来了,发现没给老妈上尿片,一边打开衣橱找尿片一边大声说:


“不得行,不得行。我晓得不舒服,就象我们每个月来那个的时候也觉得不舒服。不过,怕你夹不住尿,冬天裤子打湿了麻烦,还是上起保险些。”


老妈乖乖地答应道:“好嘛。”


袁姐帮老妈整理好衣服,出去了。我在妈的轮椅前蹲下身,


“妈,我下午就回上海了,你要好好的,等着我放暑假了再来陪你。”


老妈眼睛亮亮地看着我,“下午就走了?”


我点点头:“嗯。”


“这几天我在这点笨手笨脚的,也没把你照顾好。”


“你照顾得好,好的。”


我有点难过,拚命忍住。


妈又问道:“你好久再来?”


“夏天。天热的时候放假了,我就再来。”


“要得嘛。”


将老妈推到饭厅,等我洗漱回来,妈又陷入了昏沉。


* * *


九点钟,回房间给妈拿阿胶浆口服液,七号房间的阿婆叫住了我。曾听别的阿婆说,她从前是从上海上山下乡来贵州的知青,后来嫁给了当地人,因为头脑聪明能干,一步步从会计变成了厂长,不料天有不测风云,前几年一场重感冒后脑子烧坏了,开始无缘无故地骂人,家里人受不了只好把她送进了养老院。


在养老院里,她一人住一间,房间里总是黑乎乎的,她坐在门口不断地发出各种怪叫声,虽然没见她有什么暴力行为,但知道她神经有点不正常,我平时走过她的身边或房间时总是小心翼翼地不与她眼光交集。只是昨天她拿着水杯叫袁姐,一直没人来搭理她,我不忍心,帮她打来了热水,她口齿不清地道着谢。今天她再叫我,我便走过去问她有什么事。她把我拉进她的房间,指着墙上的各种开关激动地说:


“你看,你看,我的房间里边连个灯也没得,黑漆漆的。


“也没得取暖的。他们都不管我。


“还不给我水喝。


“他们坏得很。他们都是坏人!”


看着她不知是因病还是因为激动而歪斜着的嘴,听着她含糊不清的表达,我不知如何安慰她。只是不停地点头,最后为了脱身,我对她说:


“我去给他们说一下,他们会好好照顾你的。”


“哎,哎,好人有好报的。”她冲我挥着手。


回到饭厅,我和袁姐说了这事,她翻了一下白眼,


“不要听她的,她是个疯子。哪个不管她嘛?! 她房间里面的灯是她自家不让开的,暖风器也不让开。还不和大家一起吃饭,要专门给她弄。麻烦得很!”


我苦涩地笑了一下,不再说什么。我相信养老院里的每个老人,背后都是一串的故事,而曾经的职业习惯、生活经历带给他们的或谦卑顺从或孤僻冷峻,甚或自我偏激,在暮年的时光里都变得更加明显,而旁人则没有耐心去倾听。这些天,我总有一丝想要去了解她们每个人却又害怕去了解的感觉。


* * *


快到吃午饭的时候了,把妈推到火炉边,戴上围裙。她一直低着头,我叫她,让她抬头,没有反应。过了一会儿,我看见她在用脚点地,似乎在暗示我什么,顺着她的脚尖看去,发现地上有一粒桔子的核,大概是刚才掉在地上的。


我问她:“你想我捡起来?”


她点点头。我弯腰把它捡起来,扔进火炉里。老妈满意地直起了腰,继续闭上眼。一会儿她睁开眼时,又开始盯着地面,我再次顺着她的眼光看去,发现一丝纸屑,赶紧又捡起来扔掉。

   

中午吃过饭,在火炉边坐了一会儿,袁姐准备送老妈回房间睡午觉时,罗姐也过来了,大声地问我什么时候走,又感叹我们过年才来几天就要走了,只剩下老人孤独一人。知道她说的是实情,也是真情表露,但怕老妈听了心里会不舒服,想制止她又不知如何说。罗姐一路跟进了房间,对老妈念叨着:


“唉——,等你睡起来,姑娘已经走了喽。”


我赶紧接上一句:“还要再来的嘛。”


“喔,要来,要再来!”


妈躺下了,我答应走时会告诉她。她乖乖地闭上了眼睛。半小时后,我悄悄起身准备上卫生间,发现老妈侧过脸来看着我。原来她没睡,我冲她笑笑:


“我去解个手。走的时候我叫你嘛。”


她点点头,再次闭上眼。


一点钟,估计二哥快要来了,我从床下拉出行李箱,把随手的几件东西装进去。回过头来,发现老妈不出声眼睛亮亮地看着我。我在她床边坐下,“我要走啦。”


一句话刚出口,我就哽住了。原以为这一年多来老妈反复住院几回,病危通知也下了三次,对接下来的生离甚至是死别我都已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,这几天的陪伴我也算表现得足够淡定了,却不想临走前的这一刻还是没能忍住。我极力想控制自己的情绪,咬着嘴唇,不让眼泪掉下来。老妈的眼睛也有些湿润,但她竟然反过来安慰我:


“没得事的,你放心,我在这点好好的。


“你要注意自己的胃,不要吃冷的东西。


“晚上不要睡得太晚,不用写那么多书。你现在已经是教授,可以喽。


“娃娃的功课你们要抓紧点,让他争取考上北大。”

     

见老妈仿佛突然之间不仅有了白天少见的清醒,而且又能如以往一样的叮嘱各种事情,我瞬间崩溃,泪水决堤般地流下来,说不出一句话,只是拚命地点头。妈费力地从被子里侧过身来抓着我的手抚摸着,像小时候哄我一样地说:“不要再哭了嘛,你要准备走喽。”


我哭出了声,老妈继续哄着我:“好喽嘛,好喽嘛。”……


袁姐开门进来,难得小声地说:“你家哥来接你噢。”


回头看见二哥在门口匆匆说了句:“我在下面等你。”就走了。


老妈拍着我的手背:“走喽嘛,走喽嘛……”


一路上我红肿着眼睛坐在座位上发呆,这些天的一幕幕在脑海中回放,眼泪还没干得透,又止不住地流下来……


突然,飞机的颠波才让我明白,我已在远离老妈的千里之外了。



后记:第八天

2018年2月21日,阴,星期三,大年初六,上海


昨晚回到上海的家,听不见老妈晃床栏、也没有了长明灯和巡夜人,我却睡得并不好。


下午二哥打电话来,“我现在养老院,你和妈说两句嘛。”


我接过电话:“妈,你今天咋样?”


老妈在电话的那一头说:“我好,你放心嘛。”


才说这么一句,她就挂了电话。


二哥接过电话说:“昨天和今天我都来看老妈的,经过昨天那么大的情绪波动,应该说她总体还算可以。就是又拉在身上了……


“袁姐说当时发现的时候,大家正在吃饭,没得办法马上帮她换……


“袁姐不高兴,说她不听话。”


二哥还在电话那头转述着袁姐的话,我在电话的这头又再一次的崩溃到不能自已。我突然有种强烈的无力感。这些天在养老院,我似乎一直在想要为她做点什么,想要跟她说点什么,想要改变些什么,最终却全部无效。我知道老妈无处消遣的孤独和寂寞,但也只能看着她在迟暮中孤独地老去。我曾无法想象,一个曾经那么要强的人,在她生命最后的时光里,会变得如此虚弱不堪、老态颓唐,但也只能任其静静地应承着命运的姿态,渐渐地远去。


回想这些年,我总觉得,老妈在与我们相处的时候,仿佛多了些早年没有的客气和小心,甚至还带着一丝隔阂。时常,一件事我们跟她解释,她会一直听着,不出声,也不反驳,甚至会点头答应,我们以为她听进去了,但再次提起时才发现她已不记得。于是,我们埋怨她老了变得不可理解不好沟通了,但其实或许是她觉得自己已经老了,为儿女做不了事了,对社会也贡献不了自己的价值了,那就不要给别人添麻烦,不要被别人讨厌。所以她努力配合着,甚至是一直地迁就着。如今,进了养老院,她更是不敢放肆地表达自己真实的感受,只是一味地忍着。我猜想她一定有一种感觉不到痛的痛——而那该是有多痛啊!


一整天,有太多的感觉涌上心头,但是却无法清晰地用语言来表达。脑海里只有一幅幅的画面和某种说不清的味道。那是什么味道?或许就是所谓的“老人味”吧——混合着药味、床褥味和潮气以及一丝丝便溺的气味。


谁都知道,人总会变老、变弱、变丑,都会皮肤松弛、腿脚不灵变,终日腿上盖着毛毯歪着头、流着口水打着盹。其实,老妈和养老院里的老人们过得并不是很惨。是的,他们是老了,但他们还有子女牵挂、有养老院的护工照顾。然而,这就足够了吗?如果人生像春天的花、夏天的雨、秋天的叶、冬天的雪一样,那这就是如常之态,并非无常。他们的今天、他们的故事,也就是我们明天的故事。人生就是一个过程,但如果我们相信这个过程是有意思的,而结果却又变得毫无价值,我们又如何有勇气去面对?这样的余生,我们还能过的淡定坦然么?可人这辈子,究其一生,不就是在这个世界上独生独死、独来独去的吗?


如何才能在暮年也仍不失对生命的热情?宗教告诉人们,迟暮并非是人生无意义的结束,还可能是灵魂向更高一层次的升华,是修行过程中的一个阶段,是最后修成正果的必然。但前提是相信灵魂不灭!这能让人在最后时刻还保持期待和尊严,但如果没有宗教,是不是人在最后剩下的就可能只有无奈、恐惧和自我放弃了?我无法回答。这个年代是如此的匆忙,我们忙到没有时间陪伴,忙到没有时间思考。



本文由重庆养老专业服务商——汇橙养老为您整理,呈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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